戲劇-尤金·奧尼爾.[安娜·克里斯蒂].牟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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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娜·克里斯蒂 　?。ㄋ哪粍。? 　　 　　人物 　　 “牧師約翰尼” 碼頭工人甲、乙 郵遞員 拉里 酒店伙計 克里斯·克里斯托弗森 “西米恩·溫思羅普”號貨船的船長 瑪莎·歐文 安娜·克里斯托弗森 克里斯的女兒 一艘輪船上的三名水手 馬特·伯克 司爐 約翰遜 貨船甲板上的水手 　　 　　場景 　　 第一幕 　　紐約市靠近濱水區(qū)的“牧師約翰尼”酒店 第二幕 　　十天之后，停泊在馬薩諸塞州普羅文斯敦港內(nèi)的“西米恩·溫思羅普”號貨船上 第三幕 　　一星期之后，貨船停泊在波士頓碼頭。貨船的艙室內(nèi) 第四幕 　　兩天之后，場景同第三幕 　　第一幕 　　 　　景：“牧師約翰尼”酒店，在紐約市南街的附近。舞臺分為兩部分。右方部分是一間小后房；左方部分是一間酒吧間，前臺處，有一扇大窗戶朝著外邊的街道。窗戶再過去是大門——一扇擺動的雙門。再后另有一扇窗戶。柜臺從左到右，幾乎占了后壁的全部。柜臺后面，有一個小陳列柜，上面擺著幾瓶酒一類的東西，顯然很少有人買這些酒。后壁的其余部分，在一架大鏡前面，放著廉價的小桶威士忌，也就是“五分錢一杯”的酒，酒是用套管從桶里吸出來的。右方是通向后房的門。后房內(nèi)有四張圓木桌子，每張桌子周圍又有五把椅子。后面是一扇通向小街的便門。 　　這是秋季的一天下午，近黃昏時分。 　　 　　　　〔幕啟時，約翰尼在舞臺上。他的綽號“牧師約翰尼”，正適合他這個人。他有一張蒼白、瘦削、刮得光光的面孔，淡藍(lán)色的眼睛，滿頭白發(fā)，似乎穿上牧師的黑色長袍比現(xiàn)在系著圍裙對他更為合適。他的聲音和他的一般舉止，都不會消除這種印象，這種印象使他成為濱水區(qū)的名流。他的聲音和舉止是溫厚和藹的，但是，在這種溫和的后面，人們卻可覺察出他是戴面具的人——一個玩世不恭、冷淡無情、鐵石心腸的人。這時，他悠閑地靠在酒吧間柜臺后面，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，閱讀著晚報。 　　　　〔碼頭工人甲、乙二人從街上走了進來，身穿工作服，帽子歪斜地戴在頭上，工會的圓形徽章別在帽子上顯眼的地方。 　　碼頭工人甲 （他們兩人并列站在酒吧間柜臺的前面）給我來一杯，二號的。（把一個硬幣扔在柜臺上。） 　　碼頭工人乙 我也照樣來一杯。（約翰尼把兩杯散裝的威士忌放在他們面前。） 　　碼頭工人甲 干杯！（另一個人點點頭。兩人把威士忌一飲而盡。） 　　碼頭工人乙 （把錢放在柜臺上）給我們再來一杯。 　　碼頭工人甲 這次給我一杯——黑啤酒。我口干得很。 　　碼頭工人乙 我也照樣來一杯。（約翰尼舀出黑啤酒，把兩大杯冒著泡沫的啤酒放在他們面前。他們喝了一半，開始低聲急促地交談起來。左方的門被人推開，拉里走了進來。他是一個稚氣未脫、面頰紅潤、外貌頗為漂亮、二十歲左右的青年。） 　　拉里 （向約翰尼點頭——快樂地）老板，您好。 　　約翰尼 拉里，你好。（看看手表）剛好是時候。（拉里向右走到柜臺的后面，脫下外套，系上圍裙。） 　　碼頭工人甲 （突然地）把酒喝完，回去干活吧。（他們喝完酒，從左方走出去。這時，郵遞員走了進來，他和約翰尼相互點了點頭，把一封信扔在柜臺上。） 　　郵遞員 約翰尼，信封上的地址寫著由你轉(zhuǎn)交。你認(rèn)得他嗎？ 　　約翰尼 （拿起信，正了一正眼鏡。拉里走了過來，從他的肩后看信。約翰尼非常緩慢地念著）克里斯·克里斯托弗森。 　　郵遞員 （有幫助地）北歐人的名字。 　　拉里 老克里斯—一這是誰？ 　　約翰尼 哦，對了。我忘了，確實有過克里斯這樣一個名字。過去有過他的信寄到這兒來，我現(xiàn)在記起來了。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 　　郵遞員 那么，信可以交給他啦？ 　　約翰尼 當(dāng)然。每次他來碼頭的時候，都到這兒來。 　　郵遞員 （轉(zhuǎn)身走）他是水手嗎？ 　　約翰尼 （露齒而笑）煤船的船長。 　　郵遞員 （大笑）倒算是個差事了！好吧，再見。 　　約翰尼 再見。我交給他就是了。（郵遞員走了出去。約翰尼仔細(xì)看信）拉里，你的眼睛好。信是從哪兒來的？ 　　拉里 （瞥了一眼）圣保羅。我想那是在明尼蘇達州境內(nèi)?？瓷先ミ€像是女人的筆跡呢，這個老魔鬼！ 　　約翰尼 我想他曾對我說過，他有一個女兒在西部什么地方。（他把信放在現(xiàn)金出納機上）想想看，我有好長時間沒有看見老克里斯了。（他穿上大衣，從柜臺的那端繞了出來）我想我該回家了，明天見。 　　拉里 一夜平安，老板。 　　　?。s翰尼向通往街道的門走去的時候，門被推開，克里斯·克里斯托弗森走了進來。他是一個矮小、肥胖、寬肩、大約五十歲的人，有一張圓圓的、飽經(jīng)風(fēng)霜的、紅潤的面孔，淡藍(lán)色的眼睛閃爍著坦率的幽默，近視眼似的凝視著。他的那張大嘴上面掛著一叢厚厚的、下垂的黃色小胡子，顯示出孩子般的任性和軟弱，具有一種不可抑制的慈愛。粗厚的脖子像一根柱子，擠進在他的沉重的身軀內(nèi)。他的手臂和他那雙長著毛的、滿布斑點的手，以及長在那雙扁平的大腳上的短粗的腿，都顯得短小而臃腫，十分難看。他走路的步態(tài)笨拙而又搖擺。他的聲音，在沒有提高到隆隆吼叫的時候，壓低得近似竊竊私語，而且仿佛還帶有哀傷的意味。他身穿一套上岸穿的、帶有皺紋的、不合身的黑色服裝，一頂褪了色的灰布帽子，戴在蓬亂的斑白如絲的頭發(fā)上。這時，他的臉上呈現(xiàn)出狂喜的幸福，顯然，他是喝了酒。他向約翰尼伸出手來。） 　　克里斯 約翰尼，你好！跟我喝酒。來吧，拉里，給我們倒酒。你自己也來一杯。（把手伸進口袋）我有錢——很多的錢。 　　約翰尼 （與克里斯握手）真巧得很，我們正說著你啦。 　　拉里 （來到柜臺前）克里斯，你好。放到這兒。（兩人握手。） 　　克里斯 （微笑）給我們酒。 　　約翰尼 （露齒而笑）你已經(jīng)喝得半醉了。在哪兒喝的？ 　　克里斯 （咧咧嘴）貨船上一個家伙——愛爾蘭人——他有一瓶威士忌，我們喝了，只有我們兩個人。老實說吧，那瓶威士忌確實不錯！我剛剛上岸。拉里，拿酒來。我有點醉了，但不厲害，剛好。 　　　　（他哈哈大笑，開始用高度的、顫動的鼻音唱了起來） 　　　　我的約塞芬，上船來吧。 　　　　我久久地等待著你?。? 　　　　那輪月亮，她散發(fā)著光芒。 　　　　她的模樣兒跟你一模一樣啊！ 　　　　啛——啛，啛——啛，啛——啛，啛——啛。 　　　?。ǔ阶詈笠痪鋾r，他揮動著他的手，仿佛他在指揮樂隊似的。） 　　約翰尼 （笑著）嗯，克里斯，還是那個老約塞芬嗎？ 　　克里斯 你聽他唱歌，真是沒比了。貨船上一個意大利家伙，他教我唱的。給我們來酒。 　　　?。ㄋ蚜沐X扔在柜臺上。） 　　拉里 （職業(yè)的口吻）先生們，你們要點什么？ 　　約翰尼 拉里，小啤酒。 　　克里斯 威士忌——二號的。 　　拉里 （把他們要的酒端上）我給你們來一支雪茄煙。 　　克里斯 （舉杯）干杯?。ê染啤＃? 　　約翰尼 盡量喝吧。 　　克里斯 （立即）再來一杯。 　　約翰尼 不，改日再喝吧，現(xiàn)在我要回家了。哦，你剛剛才上岸嗎？這次從哪里來的呢？ 　　克里斯 諾?？恕Ｎ覀兊拇叩寐鞖鈮摹鲜庆F，霧，霧，天天都是這樣?。ê蠓勘汩T的電鈴繼續(xù)響著，克里斯吃了一驚——匆匆地）拉里，我去開門。我忘了，那是瑪莎。她跟我一道來的。 　　　?。ㄋ哌M后房。） 　　拉里 （抿著嘴輕聲地笑）他還是跟那頭母牛同居，這個老傻瓜！ 　　約翰尼 （露齒而笑）克里斯這個人，是個酒色之徒。哦，我要回家了。再見。 　　　?。ㄋ蛲ㄍ值赖拈T走去。） 　　拉里 老板，再見。 　　約翰尼 哦——別忘記了把那封信交給他。 　　拉里 忘不了。 　　　?。s翰尼走了出去。這時，克里斯已打開了便門，讓瑪莎進來。她大約四五十歲。下顎突出的雀斑臉上和厚實的紅鼻子上，交織著紫色的青筋。濃密的灰白頭發(fā)蓬亂油膩地堆在圓腦袋頂上。身材肥胖，肌肉松弛；呼吸時呼哧呼哧地喘著氣；說話聲音響亮，有男子氣，間雜著嘶啞的笑聲。但是，在她充滿血絲的眼睛里卻仍然閃爍著年輕人對于生活的欲望，艱苦的習(xí)慣并沒有窒息這種欲望，還有一種幽默揶揄的神態(tài)，但卻心平氣和。頭戴男人的便帽，身穿雙排鈕扣的男短上衣，下面是一條骯臟的花布裙子。一雙赤腳，套在一雙大幾倍的男皮靴里，以致她的步態(tài)蹣跚搖擺。） 　　瑪莎 （嘟囔地）你打算干什么，荷蘭佬——讓我整天地站在外面？ 　　　?。ㄋ呱锨皝恚谇懊嬗医堑淖雷优赃?。） 　　克里斯 （平息她）瑪莎，對不起。我跟約翰尼說話，把你忘了。你要喝點什么酒？ 　　瑪莎 （心平氣和地）給我來一杯黑啤酒。 　　克里斯 我去拿來。（他回到酒吧間）拉里，給瑪莎黑啤酒。給我來威士忌。 　　　?。ㄋ蚜沐X扔在柜臺上。） 　　拉里 馬上就來。（他想起來了，從柜臺后面把信拿出來）這是你的信——從明尼蘇達州圣保羅寄來的——女人的筆跡。 　　　?。ㄋf著露齒而笑。） 　　克里斯 （迅速地接過信）哦，這是我女兒安娜來的信。她住在那兒。 　　　?。ㄋ话驳匕研欧瓌又┪覜]有收到安娜的來信——有一年了。 　　拉里 （嘲弄地）那一定是個動人的神話故事，可以談?wù)劇愕呐畠?！我敢打賭，一定是個蕩婦吧？ 　　克里斯 （嚴(yán)肅地）不，這是安娜來的。（被手中的信所吸引——不安地）哎呀，我想我喝得太醉了，不能念安娜這封信了。我想我該坐一會兒。拉里，你把酒送到后房去。 　　　　（他走進右方的房間。） 　　瑪莎 （怒氣沖沖）我的黑啤酒呢？你這個酒鬼。 　　克里斯 （心事重重）拉里就拿來了。 　　　?。ㄋ谒膶γ?。拉里端上酒，放在桌子上，和瑪莎互相點頭招呼。他站在那兒，望著克里斯，感到奇怪。瑪莎端起杯子，喝了一大口黑啤酒，舒了一口長氣，感到滿足，又用手背擦了一擦嘴?？死锼苟⒅?，看了一陣——緩慢地拆開，瞇著眼睛，開始費勁地念信，嘴唇隨著吐出的字音嚅動著。他念著念著，臉上泛起了又高興又惶惑的表情。） 　　拉里 好消息嗎？ 　　瑪莎 （也引起了好奇心）你拿著的是什么——老天爺呀，一封信嗎？ 　　克里斯 （念完信之后，停頓了片刻，仿佛他要深入了解信中的消息似的——突然用拳頭猛擊桌子，高興得興奮起來）呀！想想看，安娜說她馬上要到這兒來。她說，她討厭圣保羅那邊的工作。這是一封短信，沒有說別的事情。（面有喜色）哎呀，我這個老頭子突然得到這個好消息?。ㄞD(zhuǎn)向瑪莎，頗感羞愧地）瑪莎，你知道，我曾對你說過我離開瑞典的時候，我的安娜，還是個五歲的小姑娘，從那時起我就沒有看見過她。 　　瑪莎 她現(xiàn)在有多大年紀(jì)了？ 　　克里斯 她應(yīng)該是——讓我想想——啊，她應(yīng)該是二十歲了！ 　　拉里 （驚奇地）你十五年沒見過她了嗎？ 　　克里斯 （突然變得憂郁起來——低聲地）不。她還是小姑娘的時候，我就是帆船上的舵工。我從來不大回家，一年只有很少的幾次。我是一個粗笨的水手。我的女人——安娜的媽媽——在瑞典一直等我回家，我又不回去，她厭煩了，就帶著安娜，來到這個國家，她們又到明尼蘇達州去，和她在農(nóng)莊上的表兄妹住在一起。后來她媽死了，我又在航海，我想安娜還是住在農(nóng)莊，跟表兄妹一道生活好，這樣她就不知道有海這個老魔鬼，不知道有像我這樣一個父親了。 　　拉里 （向瑪莎使眼色）這個姑娘，現(xiàn)在也許要嫁給一個水手啦。這是她的血統(tǒng)定下的。 　　克里斯 （突然一躍而起，憤怒地以拳擊桌）不，老天爺作證！她不會這樣做的！ 　　瑪莎 （趕快握住酒杯——憤怒地）嗨，當(dāng)心，你這個笨蛋！要把我的酒潑光了嗎？ 　　拉里 （驚愕）哦嗬，怎么啦？難道你現(xiàn)在不就是一個水手嗎？過去一直不也是一個水手嗎？ 　　克里斯 （緩慢地）這正是我說那句話的緣故。（勉強微笑）水手都是好人，但是不能跟姑娘結(jié)婚。不能。我明白這個意思。安娜的媽，她也明白這個意思。 　　拉里 （當(dāng)克里斯仍然沉浸在憂郁的回憶里）你的女兒什么時候來呢？很快嗎？ 　　克里斯 （驚醒）哦，我倒忘記了。（匆匆地念著信）她說她馬上就來，沒有說別的。 　　拉里 我想，她也許會來這兒找你。 　　　?。ㄋ氐骄瓢砷g，吹著口哨?？死锼惯@時獨自和瑪莎在一起，瑪莎盯著望他，眼神中閃爍著一種惡意的幽默?？死锼雇蝗桓械椒浅２话?。他如坐針氈，于是急速地站了起來。） 　　克里斯 我有話跟拉里說，就回來。（平息她）我給你再拿一杯酒來。 　　瑪莎 （喝干杯中的酒）好的。再來一杯吧。（他拿著杯子退下時，瑪莎嘲弄地哈哈大笑。） 　　克里斯 （用驚慌的語調(diào)低聲對拉里說）準(zhǔn)不會錯的，在安娜到來之前，我得設(shè)法把瑪莎從貨船弄到岸上去！安娜要是發(fā)現(xiàn)這件事，她一定會大吵大鬧的?？墒且斏?，她也必定會大吵大鬧！ 　　拉里 （輕聲地笑）你這個老魔鬼，活該——這么大的年紀(jì)還搞了一個女人！ 　　克里斯 （猶豫不決，抓抓頭皮）拉里，告訴我怎樣向瑪莎撒謊，好讓她快快離開。 　　拉里 她知道你的女兒要來。讓她走就是了。 　　克里斯 不。我不愿使她難過。 　　拉里 你是一個又老又軟弱的東西！那么，不要讓你的女兒上船就是了。也許她愿意住在岸上。（好奇地）你的安娜，她是干什么的？ 　　克里斯 一直到兩年以前，她始終都住在她表兄妹的農(nóng)莊上。后來，她在圣保羅找到了當(dāng)保姆的工作。（接著，堅定地?fù)u著他的頭）可是現(xiàn)在我不想要她工作了，我要她跟我住在一起。 　　拉里 （輕視地）在煤船上！我想她不喜歡吧。 　　瑪莎 （在隔壁房里喊叫起來）荷蘭佬，到底給不給我酒？ 　　克里斯 （吃了一驚——又憂懼又慌亂）好啦，瑪莎，我來了。 　　拉里 （倒出黑啤酒，遞給克里斯——大笑）現(xiàn)在正好！你最好還是直接對她說出來吧！ 　　克里斯 （腿在靴子中發(fā)抖）老天爺?。。ㄋ熏斏木颇昧诉M來給她，坐在桌旁。瑪莎安靜地飲著酒。拉里悄悄地溜到隔板前偷聽，露齒而笑期待著事情的發(fā)生?？死锼顾坪跻獜埧谡f話，又猶豫不決，大口大口地吞下威士忌，仿佛要尋找勇氣似的。他試圖裝著毫不在意的樣子，用口哨吹奏了《約塞芬》中的幾小節(jié)曲調(diào)，可是口哨逐漸消失，毫無效果?，斏翡J地盯著他，看到他的為難之情，眼睛里閃爍著惡意的樂趣?？死锼骨辶饲遄约旱暮韲担┈斏? 　　瑪莎 （挑釁地）什么事？（接著，假裝大發(fā)脾氣，她的眼睛卻欣賞著克里斯的痛苦）荷蘭佬，我知道你這個笨蛋在背后干些什么。嘿，你想甩開我嗎？——現(xiàn)在她來了。嘿，要把我像叫花子一般地匆匆趕上岸去嗎？荷蘭佬，我要告訴你，在船上做工的笨蛋沒有一個能對付得了這件事。辦不到的事情就別打算做吧！ 　　克里斯 （痛苦地）瑪莎，我沒有打算做什么。 　　瑪莎 （望了他一會兒——接著，禁不住笑了出來）哈哈！你是一個可笑的人物，笨蛋——一個老老實實的失敗者！哈哈！ 　　　?。ㄋ暨旰暨甑卮鴼?。） 　　克里斯 （帶著傻氣的慍怒）我看沒有什么可笑的。 　　瑪莎 去照照鏡子，你就明白了。哈哈?。◤臍g笑中回復(fù)過來——藐視地輕聲笑）一個笨蛋到這個時候想來欺騙瑪莎·歐文！——我已經(jīng)和船上的人混了二十年啦。這套把戲，上下左右，我全都知道。我不是生下來就無緣無故地被拖到這個濱水區(qū)來的。嘿，認(rèn)為我要找麻煩嗎？那不是我！我會收拾東西走。我要離開你了，懂嗎？我要告訴你，我討厭跟你混在一起，我干脆離開你，明白嗎？在別的船上還有別的許多人在等著我呢?？偸怯腥说?，想找就可找到。（她用手拍受驚的克里斯后背）荷蘭佬，放心吧！在她來之前，我會離開的。你要徹底甩開我——我也甩開你——這對我們兩個人都好。哈哈！ 　　克里斯 （嚴(yán)肅地）我不想那樣做?，斏?，你是個好女人。 　　瑪莎 （露齒而笑）好女人？哦，真是滑稽可笑！你自己公公道道地待我，所以是半斤八兩，誰也別替誰難過。嘿，我們還是朋友，是不是？ 　　　?。ɡ锘氐骄瓢晒衽_。） 　　克里斯 （因為麻煩已經(jīng)消失，面上露出笑容）哦，是的。 　　瑪莎 這話就對了！我的一生中，從來沒想過跟一個心腸軟的人分手?？墒悄銊偛庞煮@慌什么呢——以為我會大吵大鬧嗎？這不是我瑪莎的所作所為。（藐視地）以為我失去了你就會心碎嗎？自殺嗎？哈哈！老天爺??！要是愁的只是為了這個，世界上有的是男人！（于是喝干杯中的酒，露齒而笑）給我再來一杯，好嗎？我替你為你的孩子的健康干杯。 　　克里斯 （熱切地）一定。我去拿酒來。（他拿著兩個酒杯，走進酒吧間）再來一杯。兩人一樣。 　　拉里 （倒好了酒，放在柜臺上）她并不怎么壞，那一個。 　　克里斯 （愉快地）我告訴你，她是個好女人！哦，我現(xiàn)在要慶祝一下！來一杯威士忌，就在這柜臺上喝。（他放下錢，拉里倒酒給他）拉里，你來一杯。 　　拉里 （正直地）你知道我從來不喝酒。 　　克里斯 你不知道你的損失有多大。干杯！ 　　　　（他喝酒——接著，開始大聲唱） 　　　　我的約塞芬，上船來吧。 　　　?。ㄋ似瓞斏妥约旱木?，步履不穩(wěn)地走進后房，唱著） 　　　　那輪月亮，她散發(fā)著光芒。 　　　　她的模樣兒跟你一模一樣??！ 　　　　啛——啛，啛——啛，啛——啛，啛。 　　瑪莎 （露齒而笑，手舞足蹈）好極了！ 　　克里斯 （坐下）我是一個好歌手，是嗎？我們喝酒，好嗎？干杯！我來慶祝慶祝?。ê染疲┪覒c祝，因為安娜要回家了?，斏阒溃覐膩頉]有寫信要她回來，因為我想我對她沒有什么好處?？墒俏乙恢迸瓮谐蝗账肟纯次?，于是就回來了。哦，現(xiàn)在竟是這樣來了?。ㄋ哪樕巷@露出笑容）瑪莎，你想她會是什么模樣？我跟你打賭，她是個美好、善良、強健的姑娘，非常漂亮！住在農(nóng)莊上使她這樣的。我還跟你打賭，有朝一日他會和這東部的一個善良、靠得住的陸地上的人結(jié)婚，有她自己的家，有孩子——哦，那時我是老祖父了！每次我到附近的碼頭，就要去看望他們?。ǜ吲d起來）哦，我慶祝這個?。ù舐暯泻埃├铮賮硪槐疲。ㄅ榈囊宦?，他以拳擊桌。） 　　拉里 （從酒吧間走進來——煩躁地）安靜一點吧！不要把桌子砸破了，你這頭老山羊！ 　　克里斯 （傻瓜似的露齒而笑，作為答復(fù)，并且開始唱） 　　　　我的約塞芬，上船來吧—— 　　瑪莎 （拍了一下克里斯的手臂，勸說地）荷蘭佬，酒醉到耳根了。出去吃點什么，醒醒酒。（當(dāng)克里斯固執(zhí)地?fù)u頭的時候，她又說）聽我說，你這個老傻瓜！你不知道你的孩子什么時候可能來。她來的時候，你得是一個嚴(yán)肅的人，你說是嗎？ 　　克里斯 （驚醒過來——搖搖晃晃地站立起來）哎呀，是的。 　　拉里 這對你來說倒是個好主意。一道好牛排會使你清醒過來。上那街角去。 　　克里斯好的?，斏?，我馬上就回來。 　　　?。死锼勾┻^酒吧間，從通向街道的門出去。） 　　拉里 他吃點東西就會好的。 　　瑪莎 那是一定。 　　　?。ɡ锘氐骄瓢砷g，又看起報紙?，斏了嫉仫嬛惺Ｏ碌木啤１汩T的電鈴響了。拉里走到門邊，把門開了一點兒——接著，臉上顯出了迷惑不解的神情，將門大開。安娜·克里斯托弗森走了進來。她是一個身材高高的、皮膚白皙的、發(fā)育豐滿的二十歲少女，具有北歐后裔女子的健美體型，但是現(xiàn)在身體欠佳，外表的一切清楚地顯示了她屬于世界最古老的職業(yè)的跡象。她的年輕的面容，在一層化妝品的下面已變得冷酷無情和玩世不恭。她的穿戴是農(nóng)村姑娘當(dāng)妓女那種打扮，既華麗又顯得俗氣。她走上前來，困乏地坐在前臺左邊桌子旁的椅子上。） 　　安娜 給我來一杯威士忌——另外還帶啤酒。（接著，當(dāng)拉里轉(zhuǎn)身要走時，勉強對他迷人地笑了一笑）寶貝兒，不要小氣。 　　拉里 （挖苦地）那么，我用大桶來盛吧？ 　　安娜 那太對我的胃口了。（拉里走進了酒吧間。兩個女人彼此相互上下打量。拉里端了酒回來，放在安娜前面，又返回酒吧間。安娜將酒一飲而盡。過了一會兒，酒精開始激動她，她轉(zhuǎn)身向瑪莎，面帶友好的笑容）哎呀，我很需要它，好了，好了！ 　　瑪莎 （同情地點頭）當(dāng)然——你看上去疲乏極了，打架了嗎？ 　　安娜 不——旅行了——坐了一天半的火車。不得不整夜地坐在骯臟的車廂里。老天爺，我以為我永遠(yuǎn)到不了這兒了。 　　瑪莎 （大吃一驚——目不轉(zhuǎn)睛地注視著她）你從哪兒來的，嗯？ 　　安娜 圣保羅——在明尼蘇達州。 　　瑪莎 （驚奇地盯著她——緩慢地）那么——你是——（她突然發(fā)出嘶啞的嘲弄笑聲）老天爺！ 　　安娜 當(dāng)然，從明尼蘇達那么遠(yuǎn)的地方來的。（生氣地）你笑什么？笑我嗎？ 　　瑪莎 （急速地）不是，我說的是老實話，孩子。我想起了旁的事情。 　　安娜 （平靜下來——微笑）喂，我并不責(zé)怪你。我的樣子實在太狼狽了——出醫(yī)院剛好兩個星期。我要再來一杯威士忌。你怎么樣？跟我喝一杯，好嗎？ 　　瑪莎 當(dāng)然，我愿來一杯。謝謝。（她要酒）嗨，拉里！來點酒吧！ 　　　?。ɡ镒吡诉M來。） 　　安娜 給我來一杯酒。 　　瑪莎 我也照樣。 　　　?。ɡ锒似鹚齻兊木票?，走出。） 　　安娜 為什么不坐到這兒來呢，親熱一點兒。在這個城里，我是一個十足的陌生人——從前天起我就沒有跟任何人說過一句話。 　　瑪莎 當(dāng)然。（她拖著腳走到安娜的桌前，和她面對面地坐著。拉里端來酒，安娜付錢給他。） 　　安娜 干杯！瞧我的?。ㄋ染啤＃? 　　瑪莎 一切順利?。◤乃谋锎罂谕叹?。） 　　安娜 （從手提袋中取出一包“芳香煙絲”牌煙卷）這兒允許吸煙嗎？ 　　瑪莎 （猶豫不決地）當(dāng)然。（接著，顯然焦慮地）只是聽到有人來的話，把它扔掉就是了。 　　安娜 （點燃一支煙，深深吸了一口）哎呀，在這個垃圾堆地方，還注意這些小事，是不是？（她噴出一口煙，注視著桌面?，斏?，引起了新的深切的興趣，仔細(xì)端詳著她的臉部的每個部分。安娜突然意識到這種鑒定式的注視——不滿地）難道我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嗎？你這樣緊緊地盯望著。 　　瑪莎 （為對方的腔調(diào)所激怒——藐視地）沒有什么可看的。你一走進門我就知道你的歲數(shù)了。 　　安娜 （眼睛縮?。┠阏媪瞬黄鸢?！哼，我也一眼就看出了你的歲數(shù)了。你現(xiàn)在比我大四十歲。這就是你！ 　　　?。ㄋ龔娦α艘宦?。） 　　瑪莎 （發(fā)怒地）是這樣嗎？哼，小丫頭，我老實告訴你，瑪莎·歐文從來就不——（她突然住口不說——露齒而笑）你和我爭吵什么呢？別再吵了，好嗎？我，我不愿跟任何人傷感情。（伸出手來）來握握手，把它忘了，好嗎？ 　　安娜 （高興地握手）非常高興。我實在不愿找麻煩。我們再來一杯。你看怎么樣？ 　　瑪莎 （搖頭）我不要了，已經(jīng)夠了。你——吃過什么東西嗎？ 　　安娜 早上在火車上吃過之后，就沒有吃過東西了。 　　瑪莎 那么你最好還是慢慢來的好，你看怎么樣？ 　　安娜 （猶豫了片刻）看來你說得對。我還要看一個人哪。可是經(jīng)過這次倒霉的旅行之后，我的腦子亂極了。 　　瑪莎 你不是說你剛從醫(yī)院出來嗎？ 　　安娜 兩個星期啦。（俯身向著瑪莎，推心置腹地）我在圣保羅的那個賭場被抄了。這就算出了頭了。法官判處我們所有在場的姑娘三十天徒刑。別的姑娘似乎不太在乎蹲牢房。她們中有的已經(jīng)習(xí)慣了?？墒俏遥覅s受不了，惹得我真的發(fā)了火——吃不下，睡不著，什么也做不了。我從來也受不了被關(guān)了起來。我生病了。他們不得不把我送進醫(yī)院。醫(yī)院里倒很不錯。說老實話，我真不愿離開那兒啊！ 　　瑪莎 （稍停）你不是說你在這兒要會見一個什么人嗎？ 　　安娜 是的。哦，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的人。說老實話，我要會見的就是我的父親！那也真是滑稽可笑，從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起，就再沒有見過他——連他是什么模樣我也不知道——只是隔些時候來一封信。這兒是他給我寫回信的唯一的地址。現(xiàn)在他是這兒某所大樓的看門人——過去是個水手。 　　瑪莎 （驚奇）看門人！ 　　安娜 一點不錯。我在想，我的一生中他就從來沒有為我做過一件事，也許他有過愿望，想把我放到一間房間里并且給我吃的，直到我休息個夠。（疲倦地）哎呀，我確實需要這種休息了！我已筋疲力盡了。（接著，逆來順受地）可是我對他并不抱多大希望。當(dāng)你倒下來的時候，就給你一腳，所有的男人都是這樣。（突然激情迸發(fā)）男人，我恨他們——恨所有一切男人！我想，他也決不會比其他的男人更好。（接著，突然感到興趣）喂，你常到這個垃圾堆的地方來嗎？ 　　瑪莎 有時來，有時不怎么來。 　　安娜 那么，也許你認(rèn)識他——我的父親——要么至少看過他吧？ 　　瑪莎 是不是老克里斯，對嗎？ 　　安娜 老克里斯？ 　　瑪莎 克里斯·克里斯托弗森，這是他的姓名。 　　安娜 （興奮地）是的，就是他！安娜·克里斯托弗森——這是我的真實姓名——只是在那種地方我稱呼我自己安娜·克里斯蒂。那么你認(rèn)識他了，是嗎？ 　　瑪莎 （閃避地）認(rèn)識他有年頭了。 　　安娜 喂，告訴我，說老實話，他是什么模樣？ 　　瑪莎 哦，他個子矮矮的，而且…… 　　安娜 （急切地）我倒不在乎他是什么模樣。他是怎么樣的人呢？ 　　瑪莎 （誠摯地）喂，孩子，你可千萬放心，凡是用兩條腿走路的老人，沒有一個比他更好的了。這不就行了嗎！ 　　安娜 （愉快地）聽到你這句話我很高興。那么，你認(rèn)為他會安排我所需要的那種休息嗎？ 　　瑪莎 （強調(diào)地）你要知道，那是一定的。（厭惡地）可是你從哪兒得知他是一個看門人呢？ 　　安娜 他寫信告訴我，自己這么說的。 　　瑪莎 咳，他撒謊。他不是。他是一條貨船的船長——他手下有五個人。 　　安娜 （厭惡地問話）一條貨船？一條什么樣的貨船？ 　　瑪莎 運煤的，多半就是吧。 　　安娜 一條運煤的貨船！（發(fā)出刺耳的笑聲）要是找到長期失散的父親干的不是這份了不起的工作該多好！哎呀，我知道一定又要出亂子了——我總是這么倒霉。這樣，我對他給予休息的念頭又吹了。 　　瑪莎 你這是什么意思？ 　　安娜 我想，他住在船上，是嗎？ 　　瑪莎 當(dāng)然。這有什么呢？難道你不也可以住在船上嗎？ 　　安娜 （藐視地）我？住在骯臟的運煤貨船上！你以為我是什么樣的人呢？ 　　瑪莎 （憤怒地）嘿，對于運煤貨船你知道什么呢？我敢打賭你從來就沒有見過一條。這就是他把你送到內(nèi)地去培養(yǎng)成人的結(jié)果——遠(yuǎn)遠(yuǎn)地離開這個老魔鬼，?！趦?nèi)地你會安全?。　咸鞝?！ 　　　　（語氣中含有譏諷，觸動了她的幽默感，她嘶啞地哈哈大笑。） 　　安娜 （怒氣沖沖）他把我培養(yǎng)成人！這是他告訴人們的話嗎？他的頭腦真好??！他讓我母親的表兄妹們在他們的農(nóng)莊上撫養(yǎng)著我，把我像一條狗一樣累得死去活來。 　　瑪莎 喂，對于有些事情，他有自己古怪的想法。我聽他說過，對于孩子說來，農(nóng)莊是最好的地方。 　　安娜 是的。他寫給我的回信上總是這樣說的——還有一大套關(guān)于遠(yuǎn)離大海的古怪說法——這些說法我一點兒也摸不著頭腦。我想他一定是發(fā)瘋了。 　　瑪莎 只是在這件事情上他有點發(fā)瘋。（漫不經(jīng)心地）嘿，那么你是不愿意終身留在農(nóng)莊上了嗎？ 　　安娜 我是不愿意的！他們家里的老頭子，他的老婆，還有四個男孩子——我不得不像奴隸一樣侍候他們。我不過是一個窮親戚，他們對待我比對待雇來的女仆還更壞。（猶豫了片刻之后——憂郁地）在我十六歲的時候，就是他的男孩子中的一個——最小的一個——糟蹋了我。在這件事情發(fā)生之后，我恨他們，所以如果再呆下去，我會宰了他們?nèi)业娜?。于是我逃了出來——到了圣保羅。 　　瑪莎 （一直同情地聽著安娜的說話）我聽老克里斯說過，說你在那兒是一個保姆。這是你寫信騙他的話嗎？ 　　安娜 不是的，一點也不是騙他的話。我真的做了兩年保姆。我并不是一下子就變壞了的。正是做保姆才把我毀了。照顧別人的孩子，總是聽到他們鬧呀，哭呀，就像關(guān)在籠子里一樣，可是自己還是一個孩子，需要出去見見世面。我終于得到了機會——進入了那所妓院。我確實干了?。ㄌ魬?zhàn)地）我一點也不后悔。（稍停之后——極為痛恨）都是男人的過錯——這一切的一切。在農(nóng)莊是男人命令我，打我——開始糟蹋我。后來我做了保姆，又是男人來糾纏我，找我的麻煩，千方百計想占便宜。（她苦笑一聲）現(xiàn)在隨時隨地都是男人。老天爺，我恨他們所有的人，恨他們每個母親的兒子！難道你不恨嗎？ 　　瑪莎 哦，我說不清楚。孩子，有好的也有壞的。你和他們混在一起，只不過是運氣不好罷了。你的父親——老克里斯——從現(xiàn)在來說，他是一個好人。 　　安娜 （懷疑地）那他得向我證明是一個好人。 　　瑪莎 你一直告訴他，你是一個保姆，甚至在你進了妓院之后，是不是？ 　　安娜 是的。（玩世不恭地）我想他才不在乎呢！ 　　瑪莎 孩子，你完全錯看了他。（誠摯地）有很長一段時間了，我很了解老克里斯。他常常跟我提起你，他很想念你，說老實話，他確實想念你。 　　安娜 咳，別騙我了！ 　　瑪莎 說的是老實話呀！他只不過是一個頭腦簡單的老人啊，明白嗎？他有些古怪的想法，可是他的心眼兒是好的。孩子，聽我說——（她的話被酒吧間通向街道的門的開關(guān)聲所打斷，而且還聽到了克里斯的聲音）唏……！ 　　安娜 怎么啦？ 　　克里斯 （走進了酒吧間，似乎頗為清醒了）哦，拉里，那邊吃的東西味道不錯?，斏诤竺鎲幔? 　　拉里 是的——還有另外一個流浪姑娘跟她在一起。 　　　　（克里斯向通向后房的門走去。） 　　瑪莎 （匆促而緊張地向安娜低聲細(xì)語）就是他。他到這兒來了。提起精神來！ 　　安娜 誰？ 　　　?。死锼拱验T打開。） 　　瑪莎 （仿佛第一次見到他）喂，老克里斯，你好。（接著，不等他開口，她就匆匆地從他身旁向酒吧間走去，招手要他跟著他過去）到這兒來，我有事要告訴你。（他隨她走出。她匆促地低聲說）聽著！我要到船上去——收拾好我的衣物就離開。里面就是她——你的安娜——剛剛來到——等著你啦。要好好待她，明白嗎？她病了。好吧，再見吧?。ㄋ哌M后房——向安娜）孩子，再見了。現(xiàn)在我要走了。以后來看你。 　　安娜 （緊張地）再見。 　?。ì斏杆俚貜谋汩T走出。） 　　拉里 （好奇地看著驚得發(fā)呆的克里斯）喂，現(xiàn)在究竟出了什么事？ 　　克里斯 （含糊地）沒有什么——沒有什么。（他站在通向后房的門前，困惱萬分——接著，他迫使自己大膽地下了決心，把門推開，走了進去。他站在那兒，羞怯地向安娜看了一眼，她的閃閃發(fā)光的衣著，和在他看來高貴的外表，都使他感到非常敬畏。他可憐又神情不安地向四周望了一望，仿佛要避開她對他的面孔、衣著等等所作的評價的目光——他的聲音似乎懇求她的寬?。┌材龋? 　　安娜 （非常羞怯）你好——爸爸。她告訴我，是你。我剛剛才到達這兒。 　　克里斯 （緩慢地走到她的椅子邊）安娜，太好啦——能見到你——過了這么許多年。 　　　　（他俯身向她。他們經(jīng)過一番羞怯的掙扎，相互接了一個吻。） 　　安娜 （聲音中帶有真正的感情）能見到你，我也感到好極了。 　　克里斯 （抓住她的手臂，仔細(xì)地注視她的面容——接著被激動的狂熱憐恤所壓倒）安娜小寶貝兒！安娜小寶貝兒①?。ā甲⑨尅舰佟靶氊悺币辉~原文為“l(fā)illa”，不是英語，故安娜不懂。） 　　　?。ò阉г趹牙?。） 　　安娜 （從德懷里縮了回來，半驚恐地）那是什么話——瑞典話嗎？我不懂。（接著，仿佛要用喋喋不休的閑聊來轉(zhuǎn)變緊張的氣氛）哎呀，我到這里來，這段路程真可怕極了。我疲乏極了。我不得不整夜地坐在骯臟的車廂里——不能睡覺，簡直不能——后來找這個地方，又真難找啊。我以前從來沒有到過紐約，你是知道的，而且…… 　　克里斯 （一直贊慕地望著她的面孔，沒有聽見她說的話——沖動地）安娜，你知道你是很漂亮的姑娘嗎？我敢打賭所有的男人看到你，都一定會愛上你的??！ 　　安娜 （反感——嚴(yán)肅地）別說了！你說話和他們沒有兩樣。 　　克里斯 （自尊心受了傷害——謙恭地）安娜，你爸爸這樣說話不會傷害你吧。 　　安娜 （勉強笑了一笑）不會的——當(dāng)然不會的。只是——見到了你，一點也記不起來了，真有趣。你簡直就像——一個陌生的人。 　　克里斯 （憂傷地）也許是吧。在瑞典的時候，你還是個孩子，我回家只不過有數(shù)的幾次。難道你不記得了嗎？ 　　安娜 不記得了。（怨恨地）可是在那些時候，你為什么總是不回家呢？為什么從來不到西部來看我呢？ 　　克里斯 （緩慢地）在你母親死后，當(dāng)我又外出航海的時候，我曾想過，對你來說，最好永遠(yuǎn)不要見到我吧?。ㄋ趩实刈谒龑γ娴囊巫永铩缓筠D(zhuǎn)身向她——憂傷地）安娜，我不知道在那些年代，我為什么不回到瑞典家里去。每次航海結(jié)束，我都想回家。我想看看你的母親，你的兩個哥哥，那時他們還沒有落水淹死哪，還有剛出生的你——可是——我——沒有回去。我又和另外的船定下了合同——到南美洲去，到澳大利亞去，到中國去，好多次地到世界所有的港口去?？墒俏覐膩頉]有登上去瑞典的船。當(dāng)我有了錢可以和其他乘客一樣，買船票回家的時候——（他負(fù)疚地低下了頭）我忘了，而且把錢都花光了。當(dāng)我再想回去，又太遲了。（他嘆了一口氣）我不知道什么緣故，安娜，可是多數(shù)做水手的人都是這樣。那個老魔鬼，海使了卑劣的詭計，把他們都變成了著了迷的傻瓜。就是這樣。 　　安娜 （他說話的時候，她熱切地注視著他——她說話的聲音卻帶有嘲弄的口吻）那么，你認(rèn)為這一切的事情都該怪大海，是嗎？喂，你還是在干這一行，是不是，盡管你總是寫信告訴我你恨海。剛才在這兒的那個女人告訴我，你是一條運煤貨船的船長——而你寫信告訴我，說你是一所大樓的看門人！ 　　克里斯 （羞怯但仍順口撒謊）哦，我在岸上做了很長時間的看門人。就在不久以前，因為我病了，需要露天的空氣，我就找了這個活干。 　　安娜 （懷疑地）病了？你？你決不會的。 　　克里斯 安娜，而且這不是真正的水手的工作，也不是海上真正的船。它只不過是一個舊木盆——就像一塊上面有房屋的陸地，浮在水面罷了。在它上面干活算不上海上工作。不，安娜，我就是死也不在海上找活干。在你母親死的時候，我曾這樣起過誓。我一定要遵守我的誓言。 　　安娜 （困惑不解）唉，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。（轉(zhuǎn)變話題）說起病，我自己在那兒也病了——出醫(yī)院剛剛兩個星期。 　　克里斯 （立即關(guān)心地）安娜，你病了嗎？老天爺?。ń箲]地）現(xiàn)在感到好些了，是不是？你看上去有點累就是了！ 　　安娜 是的，累得要命。我需要一段很長的休養(yǎng)，我看很難得到這種機會。 　　克里斯 安娜，你這是什么意思？ 　　安娜 唉，我下決心來看你的時候，我以為你是一個看門人——有一個住處，如果你不介意我住下的話，我可以住些時間，休養(yǎng)休養(yǎng)——直到我感到有能力回去工作為止。 　　克里斯 （熱切地）安娜，可是我有住的地方——很好的地方。你想怎么休息就怎么休息好了！你沒有必要再去做保姆了。你跟我住在一起吧！ 　　安娜 （他的真誠態(tài)度使她感到驚訝和高興——笑了一笑）那么，你見到我真的很高興——真是這樣嗎？ 　　克里斯 （把她的一只手握在他的雙手中）安娜，我告訴你，我就像發(fā)了瘋一樣地喜歡看到你啊！別再談?wù)夜ぷ鞯脑捔?。你跟我住在一起。我好長時間沒有看到你了，別忘了這個。（聲音發(fā)抖）我老了，在世上，我除了你再沒有別的親人了。 　　安娜 （受到感動——這種不熟悉的感情又使她感到羞怯）謝謝。聽到有人這樣對我說話，確實挺不錯的。我說，既然——如果你是這樣孤單——奇怪——你為什么不再結(jié)婚呢？ 　　克里斯 （極力地?fù)u頭——稍停）安娜，我太愛你的母親，不愿再結(jié)婚了。 　　安娜 （深受感動——緩慢地）對于她我記不起什么了？她是什么模樣呢？告訴我。 　　克里斯 我把一切事情都告訴你——你也把你所經(jīng)歷的前前后后都告訴我?？墒遣灰F(xiàn)在在這兒說。這兒對年輕的姑娘來說總是不好的地方。只有壞水手才到這兒來喝酒。（他迅速地站立起來，拿起她的手提包）安娜，跟我來。你需要躺下，休息休息。 　　安娜 （剛要立起身子，接著又坐了下來）你要到哪兒去？ 　　克里斯 來。我們到船上去。 　　安娜 （失望地）你是說，到你那條貨船上去嗎？（冷冰冰地）那不是我去的地方?。ń又?，看到他垂頭喪氣的樣子——勉強一笑）你以為對于一個像我這樣的年輕姑娘，這是好地方——一條運煤的貨船？ 　　克里斯 （遲鈍地）我想是的。（他猶豫了一會兒——于是繼續(xù)愈說愈懇切地）安娜，你不了解，貨船上是多么好。拖船來了，我們便被拖出去航?！拿娑际撬?，陽光，新鮮空氣，好的食物使你成為健壯的姑娘。你可以看到許多你以前沒有見到的東西。夜晚你也許可以看到月光；看到輪船駛過去；看到帆船浮游——看到這一切美麗的事物。你需要像這樣的休息。對于年輕的姑娘來說，你已經(jīng)工作得太勞苦了。你需要長期的休息，是的！ 　　安娜 （已經(jīng)越來越感興趣地傾聽他的講話——令人捉摸不定地大笑了一聲）你所講的倒是挺動聽的。我確實喜歡在海面上旅行一次。就是這條貨船打消了我的念頭。好吧，我跟你一道去看一看——也許我愿意住下來。哎呀，我這個人什么事情都得試試看。 　　克里斯 （又提起她的手提包）我們走，好嗎？ 　　安娜 忙什么呢？等一會兒吧。（有一陣忘乎所以，又恢復(fù)了隨便的樣子，向他投射了一次她職業(yè)上的勝利的微笑）哎呀，我口渴得很。 　　克里斯 （立即放下了她的手提包——迅速地）安娜，對不起。你想喝點什么，嗯？ 　　安娜 （迅速地）我要——（然后突然想到目前的處境——慌亂地）我不知道。他們這兒有些什么呢？ 　　克里斯 （露齒而笑）我想這個地方對年輕始娘來說沒有什么好喝的東西。姜汁汽水——也許還有水果汽水。 　　安娜 （勉強使自己大笑了一聲）那么，就要水果汽水吧。 　　克里斯 （向她走去——眨眼）安娜，我告訴你，我們來慶祝一下，是的——就只這一次，因為我們這么多年之后才見面。（半低聲，羞怯地）安娜，他們有好的葡萄酒。我想，這對你是有益處的——少喝一點——可以使你開胃，并且也不太厲害，喝上一杯，我擔(dān)保，你不會頭暈的。 　　安娜 （略帶歇斯底里的笑）好吧，就來葡萄酒吧。 　　克里斯 我去拿酒來。（他走進酒吧間。當(dāng)門關(guān)上的時候，安娜立即站了起來。） 　　安娜 （拿起手提包——說出聲——結(jié)結(jié)巴巴地說）天呀，我真受不了這個！我最好還是走吧。（接著，手提包又自她的手中掉下，她又倒在椅子里，用手掩住臉，開始抽噎。） 　　拉里 （克里斯走近的時候，放下了手中的報紙——露齒而笑）喂，那個女的是誰？ 　　克里斯 （自豪地）拉里，她就是安娜。 　　拉里 （驚奇地）你的女兒，安娜嗎？ 　　　　（克里斯點頭。拉里吹了一聲深沉的口哨，困惑地轉(zhuǎn)過身去。） 　　克里斯 拉里，你看她漂亮不漂亮？ 　　拉里 （提起了興趣）當(dāng)然！就像桃子一般的美！ 　　克里斯 一點不錯！給我酒拿回去——安娜要一杯葡萄酒——她這一次同我一起慶祝一下——我來一小瓶啤酒。 　　拉里 （端上酒來）你要一小瓶啤酒，是嗎？她已經(jīng)使你改邪歸正了。 　　克里斯 （快樂地）一點不錯！（他接過酒。安娜聽到他來了，急忙擦干眼淚，勉強笑著?？死锼棺吡诉M來，把酒放在桌子上——熱切地看了她一會兒——拍拍她的手）安娜，看上去你很疲乏了。好吧，現(xiàn)在我讓你好好地休息一長段時間。（端起啤酒）來，喝杯酒，提提神。（她舉杯——她露齒而笑）安娜，干杯！你懂不懂這是瑞典話？ 　　安娜 干杯?。ò哑咸丫埔伙嫸M，就像喝威士忌一樣——嘴唇顫動）干杯？我想我懂這句話的意思了！ 　　　　　　〔幕落〕 　　 　　第二幕 　　 　　景：十天之后。停泊在馬薩諸塞州普羅父斯敦外港、載貨沉重的“西米恩·溫思羅普”號貨船的船尾上。晚上十點鐘。貨船靜悄悄地浮在水面，四周繚繞著濃霧。在一大卷粗纜繩上放著一盞提燈，向它附近的物體——例如扣緊拖纜的大馬嚼鐵等，透射著暗淡的燈光。后面是船艙，艙內(nèi)的燈光投射在窗戶上，模糊地發(fā)出蒼白的光亮。艙內(nèi)火爐的煙囪在艙頂上伸出有數(shù)尺之高。岸上和停泊在港內(nèi)的船上，發(fā)出的令人憂傷的鐘聲，在有規(guī)律的間歇中，劃破夜的寂靜。 　　 　　　　〔幕啟時，安娜站在放置提燈的那卷粗纜繩旁邊。她顯得健康，模樣改變了，臉上恢復(fù)了自然本色。她身穿一件黑色的油布上裝，但沒有戴帽子，向船的尾部凝視著濃霧，臉上現(xiàn)出了既驚奇又敬畏的表情。艙門被人推開，克里斯走了出來。他身穿黃色油布衣服——上裝，長褲，還有防水帽——腳上是高統(tǒng)靴。 　　克里斯 （艙內(nèi)的燈光仍然留在他的眼內(nèi)，眨著眼睛凝視船尾）安娜?。]有回答，他又喊了一聲，這次喊聲顯然是猶豫的）安娜！ 　　安娜 （吃了一驚——作手勢向他示意，仿佛強迫他保持安靜——細(xì)聲低語地）嗯，我在這兒。你要什么？ 　　克里斯 （向她走去——擔(dān)心地）安娜，你不回艙里來嗎？時間不早了——已經(jīng)打過四擊鐘了。站在外面霧里，我想對你的身體是不好的。 　　安娜 為什么不好呢?。◣в衅娈惖南矏偅┪蚁矚g這樣的霧！說老實話！它是那樣的……（她遲疑了一下，思索恰當(dāng)?shù)淖盅郏┖苡信d趣，又寧靜。我感到仿佛——超脫了一切似的。 　　克里斯 （厭惡地吐口唾沫）霧是它玩弄的鬼把戲中最壞的一種！ 　　安娜 （笑了一笑）又在埋怨海了嗎？我雖然看到的還不多，卻漸漸地愛上它了。 　　克里斯 （不快地看了她一眼）安娜，這是蠢話。你看得愈多，你就愈不會這樣說了。（接著，看到她有怒氣，連忙改成愉快的口吻）不過你喜歡呆在貨船上，我倒很高興，這兒使你感到很好，我也很高興。（安撫地露齒而笑）你喜歡這樣孤孤單單地跟著你的老爸爸住在一起，是嗎？ 　　安娜 當(dāng)然我喜歡。每件事都和我以前經(jīng)歷過的事情不同。就說現(xiàn)在——這樣的霧——哎呀，說什么我也見不到的。我從來也沒有想到住在船上和住在陸地上是這樣的不同。哎呀，如果我是一個男子漢的話，我一定會喜歡在船上工作，真的我喜歡。難怪你一直是一個水手。 　　克里斯 （感情激烈地）安娜，我不是水手，而且這兒也不是真正的海。你只看到它的好的一面。（接著，見她沒有回答，便充滿希望地繼續(xù)說）嗯，我想一到早上霧就會消失的。 　　安娜 （聲音中又帶歡欣）我愛它！如果它永遠(yuǎn)不消失，我也不會厭煩?。。死锼篃┰甑嘏矂恿艘幌码p腳。稍停，安娜又繼續(xù)緩慢地說）它使我感到干凈——在這海上——就好像洗了一個澡似的。 　　克里斯 （稍停）你最好還是進艙里去看看書。這樣可以使你睡著。 　　安娜 我不想睡覺。我要呆在這兒外邊——想想一些事情。 　　克里斯 （離開她向船艙走去——然后又走了回來）安娜，你今天晚上有點兒古怪。 　　安娜 （生氣地提高了聲音）喂，你打算怎么樣——要把事情搞糟嗎？你待我很好，不能再好了，我當(dāng)然很感激你——只是現(xiàn)在你不要把它毀了。（接著，看到她父親臉上顯出了自尊心受到傷害的表情，勉強笑了一笑）我們談些別的事情吧。來，坐在這兒。 　　　?。ㄋ檬种钢蔷泶掷|繩。） 　　克里斯 （在她的身旁坐下，嘆了一口氣）安娜，夜深了，快要打五擊鐘了。 　　安娜 （感興趣地）五擊鐘嗎？那是什么時候呢？ 　　克里斯 十點半。 　　安娜 真有趣，我對海上的行話一點兒也不懂——那些表兄妹們總是談?wù)撌粘蛇@一類的話。哎呀，難道我沒有聽厭嗎？對于他們也厭煩了！ 　　克里斯安娜，你不喜歡住在農(nóng)莊嗎？ 　　安娜 我已跟你說過千百次了，我恨農(nóng)莊。（堅決地）我寧愿有一滴海水，也不愿有世界上所有的農(nóng)莊！我說的是老實話。你也不會喜歡農(nóng)莊。你是屬于這兒的。（她向海揮了一下手）不過不是在運煤的貨船上。你是屬于一條真正的船上的人，到世界各地去航行。 　　克里斯 （不快地）安娜，我干這行已經(jīng)多年了，我真是一個十足的傻瓜。 　　安娜 （厭惡地）哦，討厭鬼?。ㄉ酝＃了嫉卣f）咱們家里的男子漢是不是都是水手？——就你知道的祖先一一回想一下？ 　　克里斯 （唐突地）是的，十足的傻瓜！我們的那個村莊是在瑞典的海邊上，所有的男子漢都去干航海這一行，他們沒有別的事可干。我的父親就死在印度洋的一條船上，他葬身在海里。他的事情我知道得很少。后來我的三個哥哥也上了船干活，我也干了這一行。于是我的母親一個人孤單單地留在家中。不久，她就死了——一個親人也不在身邊。她死的時候，我們都出海去了很遠(yuǎn)的地方。（憂傷地停頓了一下）我的兩個哥哥，就像你的哥哥一樣，在漁船上落水淹死了。我的另外一個哥哥，積蓄了一點錢，不干海上這一行了，后來死在家中的床上。他是唯一的一個沒有被那個老魔鬼害死的人。（挑戰(zhàn)地）至于我，我敢打賭，我也會死在岸上，死在床上。 　　安娜 他們所有的人都只是一般的水手嗎？ 　　克里斯 他們中的大多數(shù)人都是身強力壯的水手。（有些得意的神氣）他們也都是精明的水手——頭等的水手。（接著，猶豫了片刻之后——害羞地）我是水手長。 　　安娜 水手長嗎？ 　　克里斯 那是一種官員。 　　安娜 哎呀，那很好。水手長做些什么呢？ 　　克里斯 （猶豫了一下之后，由于擔(dān)心她的過分的興奮而沉浸在憂郁之中）整天工作都很辛苦。我告訴你，到海上去簡直糟糕透了。（決定使她厭煩海上生活——滔滔不絕地）我們家里的人全都是一些傻瓜。他們沒有目的地在海上干糟糕的活，什么也不計較，只等著發(fā)工錢的那一天，把錢放在口袋里，就去喝酒，受人的騙，然后又上船航行到別的地方去。他們不回家，盡做些好人不會干的事情。那個老魔鬼，海，遲早會吞沒他們的。 　　安娜 （興奮地大笑）我要稱呼他們是堂堂正正的好漢。（接著，迅速地）可是——聽我說——咱們家里所有的女人都嫁給了水手嗎？ 　　克里斯 （熱切地——看到有機會使她接受他的論點）是的——她們的情況壞到不能再壞了。她們終年看不到她們的男人，好久好久才能見一次面。她們呆在家中，孤單單地等著。她們的孩子長大成人了，也到海上去了，她們又得坐下來再等著。（激動地）任何姑娘嫁給水手，一定是個發(fā)了瘋的傻瓜！要是你的母親還健在的話，她一定會對你這樣說的。 　　　?。ㄋ萑肓藨n郁的沉思。） 　　安娜 （稍?！獕艋玫兀┱嬗腥?！今天晚上我感到有點古怪。我感到老了。 　　克里斯 （迷惑不解）老了嗎？ 　　安娜 是的——好像生活在這霧里很長很長的時間了。（困惑地皺眉）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說清楚我的意思。好像我在別的什么地方呆了一段很長的時間，又回到家里來似的。好像很久以前我曾經(jīng)在這兒住過——就在船上——在這同樣的霧中。（短促地笑了一笑）你一定認(rèn)為我大錯特錯了。 　　克里斯 （粗暴地）任何人在霧里都會這樣感興趣的。 　　安娜 （固執(zhí)地）可是你想想我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感覺呢？——好像我發(fā)現(xiàn)了我曾經(jīng)失去了某種東西，而且一直在尋找著——好像這兒正是適合我的地方。我仿佛已經(jīng)忘記了——過去發(fā)生過的一切事情——好像跟我再沒有關(guān)系了。我感到現(xiàn)在多多少少是干凈的——就像你剛剛洗過澡那樣的感覺。我這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快樂——是的，是真心話！——比以前我所到過的任何地方都更快樂?。ㄓ捎诳死锼箾]有表示意見，只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，她又繼續(xù)敘述她的奇異心情）我這樣感覺很古怪，你看是不是？ 　　克里斯 （聲音中帶有嚴(yán)酷）安娜，我把你帶到海上來，我真是一個十足的傻瓜。 　　安娜 （他的聲調(diào)感動了她）今天晚上你自己說話也很古怪。你的所作所為，好像害怕會發(fā)生什么事情似的。 　　克里斯安娜，那只有天才知道。 　　安娜 （半嘲笑地）那么，就正像牧師所說的那樣，這是上帝的旨意——這所發(fā)生的一切事情。 　　克里斯 （站立起來，強烈地抗議）不是??！那個老魔鬼，海，它不是上帝！ 　　　　（在他抗議之后的片刻寂靜的停頓中，一個男子漢的干澀的、聲嘶力竭的喊聲隱隱約約地從霧中向舷窗傳來）“啊嗬！”（克里斯驚奇地喊了一聲。） 　　安娜 （一躍而起）什么事？ 　　克里斯 （已經(jīng)鎮(zhèn)定下來——局促不安地）哎呀，那個聲音把我嚇了一跳。安娜，那不過是有人在喊叫——在霧里迷失了方向。一定是漁船。我想是漁船上的機器出了毛病。（“啊嗬”的喊聲再次穿過了墻壁厚似霧，這次聲音越來越近。克里斯走到船的左舷）喊聲是從這邊來的。船是從公海開進來的。（他把雙手撐著嘴，采取喇叭筒的姿勢，大聲喊回去）喂，啊嗬！出了什么毛?。? 　　人聲 （這次喊聲更近了，但已向前移動到船頭了）我們靠近的時候，把一條繩子扔過來。（接著，激怒地）你們在哪兒呀，你們這些笨蛋？ 　　克里斯我聽到了他們劃槳的聲音。我想他們向船頭開過來了。 　　　?。ㄓ谑窃俅未舐暫埃┑竭@邊來！ 　　人聲 知道了！ 　　　?。▊鱽砹藰跇苤袛噭拥穆曇簟＃? 　　安娜 （半自言自語——不滿地）那個家伙為什么不呆在他自己的船上呢？ 　　克里斯 （倉促地）我到船頭去。水手全都睡了，只有值班守望的一個人。我得給他一條粗纜繩。（他拿起一卷繩子，急忙向船頭走去。安娜回身向船尾的盡頭走去，仿佛她要盡可能地保持孤單。她轉(zhuǎn)過身來，向霧里望著。人聲呼喊著“啊嗬”又傳送了過來，克里斯回答：“到這邊來?！苯又且魂囃ｎD——又出現(xiàn)了嘁嘁喳喳的興奮的人聲——隨著是腳步聲?？死锼箯拇摮霈F(xiàn)走向港口。他扶著一個身穿工作服、一瘸一拐的人，此人的一只手臂挽在克里斯的頸上。水手約翰遜，一個年輕漂亮的瑞典小伙子，也扶著另一個精疲力竭、穿戴相同的人，跟著上場。安娜轉(zhuǎn)過身來望著他們?？死锼雇Ａ艘粫骸佣B三地說）安娜！過來幫幫忙，好嗎？你到船艙里找瓶威士忌來。這些人需要喝點酒壯壯身體。他們快要累死了。 　　安娜 （急忙走過去）當(dāng)然——可是他們是誰呢？到底出了什么麻煩事？ 　　克里斯 都是水手。他們的船出事沉沒了，在小船上整整呆了五天——四個人——只有一個人能站立起來。安娜，過來。（她先走進船艙，將艙門扶著，讓克里斯和約翰遜扶著那兩個人進去。門關(guān)上了，接著，門又打開了，約翰遜走了出來，克里斯的聲音隨著他從艙內(nèi)傳出來）約翰遜，快去看看另外的那個人。 　　約翰遜 是的，先生。（他走了出去，門又關(guān)上。馬特·伯克蹣跚地從船艙的左舷那邊走上來。他緩慢地移動身子，腳步不穩(wěn)，右手扶著舷墻，以保持自己身體的穩(wěn)定。他光著上身，沒穿衣服，只穿了一條骯臟的粗布褲子。他是一個身強力壯、胸膛寬厚、六英尺高的男子漢；他的面容英俊，帶著一副堅忍、粗獷、果敢、富于反抗精神的樣子；他的年紀(jì)在三十歲上下，正是肌肉結(jié)實發(fā)達、孔武有力的時期；他的烏黑的眼睛由于缺少睡眠而呈現(xiàn)血絲和狂亂；他的手臂上和肩膀上的肌肉，結(jié)實得一塊塊地凸了出來，前臂上的青筋突出，就像青色的繩子。他摸索著走向那卷粗纜繩前，坐了下來，面向船艙，彎著背，雙手托著頭，顯出精疲力竭的樣子。） 　　伯克 （大聲地自言自語）搖，你這個魔鬼！搖?。ń又?，抬起頭，向四周張望）這是一條什么小船呢？喂，我們總算平安了——老天爺幫忙。（機械地畫了一個十字。約翰遜扶著第四個人沿著甲板走向艙口。那個人斷斷續(xù)續(xù)地喃喃自語。伯克輕視地看了那個人一眼）你已經(jīng)神志不清了，是嗎？你這個不中用的東西?。ㄋ麄儍扇藦乃砼宰哌^，進入船艙，艙門仍然開著。伯克疲乏地傾身向前癱倒在地）我沒有力氣了——一點力氣也沒有了。 　　安娜 （從船艙內(nèi)走了出來，手里拿著一瓶還剩下四分之一的威士忌。她看到伯克就在跟前，艙內(nèi)的燈光從開著的門投射在他全身上，不由得吃了一驚。接著，克服了那種顯而易見的厭惡走到他的身旁）來，給你。喝一口酒吧！我想，你需要喝點酒。 　　伯克 （緩慢地抬起頭來一——慌亂地）我在做夢嗎？ 　　安娜 （半帶微笑）把酒喝下去，你就會弄清楚你不是在做夢。 　　伯克 讓酒見鬼去吧——不過我喝點酒也好。（舉瓶一飲而盡）啊哈！我需要這個——而且還是好酒。（仰望著她，顯示出坦率而帶微笑的羨慕）我說我是在做夢，那不是酒后胡說。我認(rèn)為你是海里出來的什么美人魚，來折磨我的。（伸出手來，撫摸她的手臂）是的，真的有血有肉，一點不假。 　　安娜 （冷淡地。向后退了一步）別動手動腳。 　　伯克 可是告訴我，我所在的是不是一條貨船——難道不是嗎？ 　　安娜 當(dāng)然。 　　伯克 像你這樣一個漂亮的女人在這種小船上干什么呢？ 　　安娜 （冷淡地）這不關(guān)你的事。（接著，不禁引起樂趣來）喂，說老實話，你是一個了不起的人——經(jīng)受過這樣的遭遇之后，竟還開起玩笑來。 　　伯克 （感到高興——自豪地）啊，這算不了什么——像我這樣一個有力量的真正的男子漢，這不算什么。（大笑）漂亮的人兒，那不過是一天的工作罷了。（接著，比較嚴(yán)肅地，但仍帶有自夸的口氣，機密似的）可是一點不假，真是他媽的死里逃生，這會兒我們都該在海底，跟海神爺打交道啦！告訴你，要不是我力氣大、有膽量，這會兒不被魚吞了那才怪呢！ 　　安娜 （藐視地）哎呀，你恨你自己，是不是？（接著，冷漠地轉(zhuǎn)身離開了他）喂，你最好還是進來躺一躺。你一定想睡覺了。 　　伯克 （受到刺激——搖搖晃晃地站立起來，挺起胸膛，昂著頭——忿恨地）躺下，睡覺，是嗎？兩天兩夜都沒有眨過一下眼，現(xiàn)在倒要睡了。別以為我跟同船來的那三個家伙一樣沒用。我坐在這兒，一只手綁在我的背后，就可以把他們?nèi)齻€人打翻在地。他們也許累了，但是我不——而且兩天以來，他們躺在船里，手都舉不起來，是我把船搖來的。（看到她沒有反應(yīng)，大發(fā)雷霆）雖然我累了，船上所有的人，一個對一個，我都能把他們打倒。 　　安娜 （諷刺地）哎呀，你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家伙?。ǖ吹剿７o力、搖搖晃晃的樣子，又顯露出一些同情）別再說打架的事了吧。你說的話，我都相信。如果我請不動你進艙的話，那么就坐在這兒吧。（他無力地坐下）你已精疲力竭了，也許你就該這樣。 　　伯克 （粗暴地）我該見鬼去！ 　　安娜 （冷淡地）喂，頑固下去，與我無關(guān)。我該說，你的話我是不會理會的。我認(rèn)識的男子漢當(dāng)著太太小姐面是不會說出那樣的粗野的話的。 　　伯克 （又搖搖晃晃地站立起來——憤怒地）太太小姐們！哈哈！鬼話！別作弄我了！太太小姐們在這條血腥的船上干什么呢？（安娜打算走進船艙，他突然東倒西歪地攔住她的去路）現(xiàn)在，慢著！你不是老頑固的北歐女人，我想你要告訴我的下文是——跟他同住在船艙里，正是這樣?。ㄋ吹桨材饶樕侠淙舯?、含有敵意的表情，突然改變了口氣，興高采烈地）可是自從我第一眼看到你以來，我就想到，像你這樣一個美麗漂亮的姑娘，竟跟那么一個又矮又胖像豬一樣的瑞典老頭子混在一起，真是糟蹋了自己的青春，太愚蠢了。海上有多少英俊魁梧的小伙子，會獻出他們的生命來換取你的一個吻！ 　　安娜 （藐視地）像你這樣的小伙子，是嗎？ 　　伯克 （露齒而笑）你相信我說出的話吧，要是要我說，我們兩人正好相配。（他迅速地攔腰抱住她）噓，現(xiàn)在，我的漂亮姑娘！他在船艙里。我需要的是你的一吻，來驅(qū)散我身上的疲勞。來，接個吻?。▽⑺Ьo，企圖吻她。） 　　安娜 （拼命地掙扎）放開我，你這個大笨蛋?。ㄋ弑M全力把他推開。伯克身體虛弱，搖搖欲墜，不勝提防，向后傾倒，落地時，頭砰地一聲撞在舷墻上。他躺倒在地，半天不動。安娜站立了片刻，恐懼地望著他。接著，她屈膝跪在他的身旁，將他的頭扶起，放在她的膝上，焦急地望著他的面孔，希望有蘇醒的跡象。） 　　伯克 （身體動了一動——喃喃低語）老天爺保佑！ 　　　?。ㄋ犻_眼睛，向她眨了一眨眼睛，表現(xiàn)出含糊的驚奇。） 　　安娜 （松手讓他的頭倒在甲板上，站立起來，舒了一口氣）你蘇醒過來了，是嗎？哎呀，嚇了我一跳，以為我把你弄死了。 　　伯克 （掙扎地坐了起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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戲劇-尤金·奧尼爾.[安娜·克里斯蒂].牟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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